10幾年前的書店，現在是咖啡店。書櫃放在那裡，也不會顯得不協調。
“你以前常來？”
“每天都來，假裝看書。”
“假裝？”她詫異地問：“其實是要幹什麼？”
他喝一口咖啡，望向外面，馬路對面停著一輛迎親的花車，他記得那裡以前好像有一棵大樹。“中午吃過了午飯，我就來這裡，等個大約5分10分，她就會從對面的巷子裡騎著單車出來。”
“她是誰？”
“小學的校友。她比我高兩屆，那年的遊藝會，我們班有一個合唱項目，我在排練的時候認識她，她是畢業班，暑假過後就升上中學了，我打聽到她住在這裡，每天來，看著她騎單車上學，有時也騎車跟著她一段路，但都不敢和她說話。”
“所以她不知道你的存在？”她笑起來：“好純情喔。”
“那時我一直在想，過兩年我畢業了，也要升上她讀的那間中學，可以再見到她，那時我可能就有勇氣和她說 話了。”
“後來呢？”
“後來我就發生了車禍。”
“啊對，你告訴過我的。你騎單車，被一輛卡車撞倒那次？”
“嗯，傷得很重，我昏迷了兩天，醒來後又休養了很久，才慢慢康復。”
“昏迷了兩天喔……會有腦震盪嗎？”
“是有一點，剛醒來的時候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，我爸媽哥姊不斷跟我說以前的事，又讓我看一些舊相片，才一點一點地記起來。但有時候我不免懷疑：那些真的是我本人的記憶嗎？我真的經歷過那些嗎？小時候的玩具、和哥哥打架、被老師責罵、跟爸爸 去動物園……，那些都是真 實的嗎？還是被移植過來的 記憶？”
“她呢？你也不記得她了嗎？”
他搖搖頭。
“可是後來又想起來了？為什麼？那是你自己的秘密，其他人都不知道，沒人能幫助你想起來的啊。”
“我有寫日記的習慣。”他又啜了一口咖啡：“車禍之前那段時間，日記的主要內容都和她有關，翻閱以前的日記，看著看著我就記起了大部分的細節，只是……”
他的眼神有一抹失落，她隱隱察覺那是個他不願觸及、也不輕易讓外人進入的地區，不想追問，但還是忍不住問：“只是……怎麼樣？”
“我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。日記裡所記述的那種魂牽夢縈、朝思暮想，那種青春期小男生對愛慕對象的患得患失，再也找不回來了，我讀著日記裡的文字，明明就是我的筆跡，敘述的卻像是不相干的別人的故事。”
馬路對面迎親的花車還停在那裡，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走來走去，新娘大概快要出來了吧。先前的疫情高峰期間，婚事不能辦，喪事也不能辦，街上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看見這樣熱鬧的景象了。
“以後你就沒再見過她？”
“結果我小學畢業後也不再想和她同校，升上了另一間中學，很少再來到這一區，也沒有機會碰到她，現在連她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了。”他說：“我總覺得，有一部分的我，在那場車禍中死去了。”
他保存著那冊日記本，像這家咖啡店保存著舊書店的書櫃，提醒他：過去的、消逝了的，不會完全不留下痕跡。
馬路對面，新娘終於從巷子裡出來了，一對新人被簇擁著來到花車旁，新娘抬起頭，望向對面的咖啡店，那裡好多年前是一間書店，她剛剛升上中學時，每天有個小男生在書店假裝看書，其實是等她出來，小男生和她同一間小學，低她一兩屆吧，她在畢業前的遊藝會上認識他，後來她上了中學，他不知怎麼打聽到她的住址，常常在這裡出現，她騎著單車上學，他默默跟在後面，卻沒跟她說過話，這事連她母親都知道了，不時拿來說笑：“我們家妹妹長大了哦，有小男生追上門了呢。”“胡說，才不是啦！”她紅著臉抗議，心裡卻有種莫名的 喜悅。
但過了一段時間，好像第一個學年還沒完，那個小男生就沒再出現了，她每天仍然按時出門上學，卻不再看見他的身影，她若有所失，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再來了，搬了家？認識了別的女孩子？她忽然強烈地懷念起他來。
此後她再沒有遇見過他，過了這麼多年，就算碰了面也認不出來了吧，但在即將踏上迎親花車的這一刻，在即將展開人生新的一頁之前，她看著馬路對面的咖店，彷彿又看到很多年以前的那間專賣舊書的書店，看到店裡假裝看書的 那個小男生，也在怔怔地看 著她。
她很想知道：這些年來，他過得好不好？有沒有想起過她呢？◆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