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的夜晚，没有电灯，与黑对峙的只有月光。父亲霍霍地磨着镰刀，月光下的镰刀，泛着青色的鳞光。有时，父亲会拉出算盘，一阵劈劈啪啪地拨弄，数字就精确到毫厘。
父亲短暂的一生，都是在精打细算中度过的。他是生产队的会计，多年记工分毫无差错。他也是家里的会计。一家６口的吃穿用度全是他安排。我亲耳听到有一年元宵节，父亲对母亲说：“我们只有90块钱了，要省着点用。”我忘了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，只记得我们没有借债，也没有受冻挨饿。父亲常说：“吃不穷穿不穷，不会计算一 生穷！”
我们姐弟从小就接受父亲的计算培训。月色如水，我们团团围坐在父亲身边。父亲口述，我们心算。一年级做在院子里栽树的题目，二年级做抽水排水的题目。三年级做鸡兔同笼的题目。小学毕业那年，在全市的全能竞赛中，我的数学获得了满分，借此免试进入市重点中学读书。这都是父亲的功劳！
父亲希望我长大了当数学老师，我却在上中学后，突然迷上了语文。初二那年，我写了3本日记，20多篇自己命题的作文，并在期末统考中作文获得了满分。父亲对于我的语文突飞猛进而数学节节败退，一直困惑不解。
一辈子皈依土地的父亲，是一株最务实的庄稼，他瞧不起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。我们家的房前屋后，连栀子花都没有。我只记得蓖麻的香气，麦子的香气，棉花的香气，记得所有因为果实而散发的实实在在的香气。所以，我从没把自己的文学梦告诉他，我想等我的字值钱了再说。而他没有等到这一天。他走时，我的字还是如月光一样清贫。他走后，我的字开始发光。我写他的所有文章，都上了报刊，包括《读者》。这也许就是宿命。
每次获得一点成绩和荣誉，我就分外想念父亲。想他一辈子卸不掉的寒，摆不脱的穷。想他数字一样精确的人生，留下的许多空白。我多想父亲能分享我的财富和荣誉。于我看来，没有父亲分享的成功，都是打了折扣的。
父亲生前，我对他的说教是生厌的。而现在，他不停地在我的体内说话，现实也一再地应验他的智慧，我就在这种应验里逐渐妥协与安顿下来。纵然我依旧整天与纸笔缱绻，但早就不再温一壶月光下酒了。因为我知道，我的年迈的婆母，需要的不是天上的月亮，而是人间的果蔬。我的刚踏入社会的儿子，需要的不是画饼充饥，而是实力支撑。
我仍然生活在计算中。计算着当务之急与未雨绸缪，计算着差之毫厘与谬以千里，计算着天道酬勤的公正，计算着念念不忘的回响。我渐渐心如止水，无喜无悲。在乡下的月色转换为城里的霓虹时，我的父亲，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他的转换◆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