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知算不算是她的前男友,應該不算吧,她在國內認識他,還沒有來得及發展成男女朋友,他就因為工作的關係被調到了外國,他們也就慢慢疏遠,好幾年前的事了。
“你怎麼會在這裡?”他難掩驚喜地問。
“總公司派我過來的,算是實習吧。你又怎會在這裡?不是被派去印尼的嗎?”
“在印尼待了一陣,又被調來這邊,沒想到會遇見你。我們真是有 緣喔。”
她笑笑,不置可否。他又問:“你來了多久?”
“一年多,過來幾個月就遇上這個,”她手中的咖啡杯舉向門外,外面只有寥寥幾個行人,都戴著口罩,遠遠不同於她剛過來時的車水馬龍景象,那時的交通真的很誇張,她自己一個人都不敢隨便過馬路。
“所以你都沒有機會回家?”
“去年過年時還能回去,今年看來不行了。”她說:“疫情不知道還要拖多久,我原定在這邊兩年,所以一開始也沒放在心上,以為不過幾個月、頂多一年就會沒事了,現在搞不好我還得繼續待在這邊……”
“這樣也不壞呀。”他說:“往好處想,起碼這裡的情況穩定,不像其他地方那樣日增確診幾千幾萬宗,就當是避難吧。正好趁機會順便體驗一下這個熱帶國家的風情,認識一下它的歷史社會面貌。”
“也不用說得那麼正經,不過這個城市倒是滿有吸引力的,尤其是那些傳統的街巷,很有殖民地的風情。”
“而且這裡的咖啡不錯。”
“當然,世界馳名的。”
“所以你一直都在城市裡?”他問:“沒有到遠一點的地方看看嗎?”
“還沒有時間,而且我的外語能力不好……”
“沒有關係啦,我告訴你,要觀光,這是最好的時機。”他完全沒必要的壓低聲音,像透露什麼天大秘密似的:“因為疫情的關係,旅遊業大受打擊,組不成國外團,只能辦一些國內的,而且價錢超便宜,我剛剛才到對面那家旅行社打聽過,有幾個團,北部中部南部任選,你有沒有 興趣?”
“那不是有點趁火打劫嗎?”她笑起來。
“不會啦,有便宜不撿白不撿,而且這個時候有人報名,旅行社感激都來不及呢。”
就這樣,他們倆工餘參加了不少旅行團,她也才有機會更深入地去認識這個國家的風土人情,同遊期間,他們似乎也相處得不錯,兩個被疫情困在異鄉的人,又來自同一個地方,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,全世界被疫情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,他們倆就像活在避疫天堂一樣。
可惜好景不常,下一波變種病毒終於把這片僅存的避疫天堂一下子變成了地獄,受感染的人數一下子暴增,而且連續幾個月居高不下,防疫政策漸漸變得嚴格,最後他們都困處在自己的住所,哪兒都不能去,只能靠電話短訊保持聯繫。
從她公寓的露台往下看,街上更冷清了,偶爾只有救護車呼嘯而過,明明馬路上都沒有其他車輛,那刺耳的鳴笛也不知響給誰聽。她想起這本來是一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國家,這座城市也曾發生過激烈的巷戰,雖說已經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了,有點年紀的居民應該還記得吧?她忽然有種時空錯置的感覺,覺得自己回到了幾十年前,正處身在一場生死格鬥之中,只是交戰雙方都沒有槍砲炸彈,這是科學與病毒的殊死戰,而死亡的人數仍然是真實的。
不管怎樣,這座古老的城市是失守了。
她告訴他這些想法,他在電話 那端笑起來:“這不是有點像張愛 玲嗎?”
“什麼?”她沒聽懂。
“傾城之戀啊,香港在二次大戰淪陷,成全了范柳原和白流蘇……”
這似乎有點露骨了。她當然知道張愛玲和傾城之戀,但她從來沒有把他們和范柳原白流蘇聯想起來。她從來就不喜歡張愛玲筆下那些過分世故的男女,和他們對感情的算計,更沒有想過她和他之間的關係會因為這樣一場疫症而有什麼改變,盡管每天確診和死亡的人數很嚇人,但私底下她仍認為不過是一場規模比較大的流行病而已,也像一切流行的玩意一樣,遲早會過去的,而當這一切過去之後,世界就會回復正常,她會離開這裡,回到原來的地方,過她原來的生活,和他相忘於江湖。
她半晌沒答話,電話那端的他似也自知失言,氣氛一時有點僵,最後他勉強打了個哈哈,才算支吾了過去,但她知道,他們之間的關係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了。
那次之後她沒再跟他聯絡,他似乎也明白,沒再打電話來。然後她也病倒了,不知從哪裡感染的,明明她已經很聽話的把自己關在公寓裡,哪兒都沒去,病毒還是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她體內。確診後她選擇在家裡隔離,幸好她一個人住,不用擔心再傳染給其他人,公司也呵護備至的跟她保持聯繫、供應食物和日常必需品,她只需要躺平養病就好。
開始的兩天還不怎麼樣,後來病情有惡化的趨勢,到將近隔離期滿時她已十分虛弱,雖然感覺得到已漸漸復原,但體力耗損甚鉅,令她動都不想動。這時他的電話來了。
“聽說你確診了,不嚴重吧?”
“最嚴重的幾天已經過去了。” 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氣若游絲。
“那就好。”他彷彿鬆了一口氣:“能不能走動?可以走出露台嗎?”
“露台?幹嗎?”
“我想見見你。”
“見我?你怎麼……”她掙扎著站起來:“你在外面?你怎麼能出門?”
“你不知道嗎?已經開始解封了。”
“解封?” 她走到露台上,好幾天沒精神看新聞,她根本不知道外面已變成了什麼樣子。
街上只有疏疏落落的幾個人,行色匆匆,他站在對面街上,仰頭朝著她揮手,口罩遮去了半張臉。
“過幾天你好些,我們再去喝咖啡,好嗎?”
她虛弱地笑笑,好懷念咖啡的香氣,好懷念坐在咖啡店裡的慵懶時光,好懷念和他一起無話不談的日子。
“好啊,等我體力好一點,就去喝咖啡。”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