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從夢中醒來,一顆碩大的月亮,還泊在深藍的天幕上。晨曦爬進木格子窗櫺,風,也跟著爬進來。幾粒鳥鳴掉下來,將黎明的寂靜,砸得粉碎。滿室都是花香,時淡時濃。
我拽著夫君出了木門,爬到山頂,找一截古舊的青石坐下來。看小顆的露水慢慢長成葡萄,看成群的蜻蜓,狂熱地追逐自己的影子。
槐花飄落,草穗輕搖。布穀鳥的叫聲,在空中綻放。山雞扇動翅膀,抖落一地雞毛。
恍惚中,我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株草,一朵花,一隻蛐蛐,成了這山林中的一員。巨大的悲憫和幸福湧上心頭。我跑回小屋,打開筆記本。那些跳躍的句子,分行站好,就成了詩歌。
清晨的陽光,綠茸茸的/小鳥從半開的窗子裏探身進來/我坐在竹簟上,喝菊花茶/看芭蕉忽悠著肥大的耳朵/時而,和小鳥聊一會兒/就這樣,一杯茶,一個綠茸茸的上午。
這是我當時寫過的詩句。在山間,在年輕的心裏,不僅陽光是綠茸茸的,風是綠茸茸的,連呼吸的空氣,也是綠茸茸的。
清風徐來,潔白的蕾絲窗簾,輕輕漾動。淡綠色的細格桌布上,藍紫色的鳶尾花,翩翩起舞。窗外,是幾叢芭蕉,一棵橄欖樹。
這是我們的婚房,不足十平米。明亮、乾淨、清爽。
木魚聲時斷時續,吃齋唸佛的婆婆每天都做早課。
蓮池海會,彌陀如來,觀音勢至坐蓮台。接引上金階。大誓弘開。普願離塵埃。南無蓮池海會菩薩摩訶薩。南無蓮池海會佛菩薩……
年近花甲的婆婆,唱起經來卻聲如洪鐘,餘味悠長。我也為婆婆寫過詩:
大地還在熟睡/星辰眨著眼睛/我吱吱呀呀打開木門/一條山路/自下而上/此時/有露水輕落/花香浮動/小鳥說/你早/我用食指壓住嘴唇/比我更早的是婆婆/她做早課/每天5點/有時心經/有時大悲咒。
夫君會彈吉他,愛彈《心是蓮花開》:一花一天堂,一草一世界,一樹一菩提,一土一如來,一方一淨土,一笑一塵緣,一念一清淨,心是蓮花開,南無阿彌陀佛……
古典吉他的音質,舒緩深厚的音律,飄在陸羽塘上的薄霧裏。圓圓的荷葉,碧淨如拭。亭亭的荷花,紅豔如炬。輕風蕩過絲綢的湖面,花瓣一層層打開。我們在陸羽塘邊相依而坐,無塵的心,漾起清涼的喜悅。
那時節,陸羽塘的荷花還未盛放。只有三兩枝,斜斜地伸出水面,展翅欲飛。荷葉已田田,如許多綠色的手掌,覆蓋在水面上。時不時,有幾隻調皮的青蛙,奮力地朝草叢躍去,留下呱呱的笑聲。
青山青著/綠水綠著/而蓮花白了/一隻白色的小鳥/斜斜地飛過/沒有古今的陸羽塘/向世人講述那段/拈花微笑的往事。這是我寫的《陸羽塘》。
陽光很好。湛藍湛藍的天,大朵大朵的雲。清風拂面,鳥聲盈耳。我仰面躺在柔軟的草地上。近旁,一叢野薔薇,仰著粉白的脖頸,朝我嫵媚地笑。
閉上眼,我聽到了好多奇妙的聲音。沙沙沙,噝噝噝,嘰嘰嘰……啊,整座山都在唱詩!我感覺自己的身上爬滿了陽光和樹影,爬滿了蟲鳴和詩行。
睜開眼,我看到夫君的眼睛,含情脈脈的眼睛。他輕輕一歎:“要是能一輩子跟你住在山上,住到天荒地老,該多好!”
是光從離合的葉子間落下,還是花瓣從輕晃的枝頭落下?有什麼從我的身體落下,落在身下的這片厚土。緩緩地,有蒲公英的小傘升起。悠悠地,我覺得自己也在飄升。
是啊,在山上,有一間小木屋。小木屋裏,有我心愛的人。我們在山上種植草木,種植我們的清純歲月。暖香薰蒸,天天都有新開的花和初升的月。我們就這樣守著山,守著樹,守著我們的天荒地老,該多好!
遠離塵世,詩意的棲居。這是我們當時的現實,卻成了20年後我們的夢想。如今早已知道,人類真正需要的東西其實極少,比成功更重要的是自由和快樂。可是,心之所向,卻往往身不能達。
在被自我禁足的都市囚牢裏,我倍加懷念那段山居歲月,懷念那草本清香與雲水禪心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