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大夥兒在一處景點拍照時,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。大家趕忙跑進附近一個涼亭躲雨, 有些跑得慢的同學已被淋得像落湯雞。
“冷嗎?”他低聲問。跟著脫下外套給她披上。
很平凡的一句話,很平凡的一個動作。可是,很多年之後,那一刻的溫暖她還清晰地感到存在。
披著他的外套,靠著他,看著涼亭外的煙雨濛濛,四周圍就像是世外桃源。沒有憂慮,沒有煩惱,沒有分離,沒有眼淚,如果可以這樣一直生活下去,多好。
忽然,他發現不遠處有一間白色小屋,隱在濛濛細雨中,看起來很夢幻。
他說,將來他也要在家鄉建一間這樣的小屋。
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夢囈。
“紀念我們的獵屋?”她悄聲問他。
他會心一笑。
× × ×
旅行回來後,沒多久他便走了。
走在一個沒有下雨,陽光燦爛的早上。
送行的人很多,幾乎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了。在那個年代來說,出國留學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。喜氣洋洋,祝福的話說完又說,好像永無止境。沒有人哭,因此送行的場面並不傷感,反倒像是辦喜事。
不過,最後分離的一刻來臨,他把她擁入懷抱時,他們還是哭了。
“等我,我一定回來。”
他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。
她點點頭。
“記住!今日你風風光光地走出去,將來也要風風光光地飛回來!”一個朋友拍著他的肩膀說。
“一定!”他躊躇滿志地承諾了。
入閘的時間到了,看著他挽著行李一步步向閘口走去,她覺得心在撕裂。
分離的感覺,原來是這麼痛。
忽然,也不知何來的勇氣,她大聲向著他喊:
“記住我!記住獵屋!”
他驚喜地馬上轉過身來,也向她大聲地回應:
知……道……了……!
她感到,似乎機場內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們身上了,但,她不後悔,向他表白了,像交待了一件重要的事,不管將來如何,都不會遺憾。
× × ×
人生,真的很無常,就像夏日中的驟雨,令人閃避不及。
他離開一年之後,生命中一個巨浪向她迎面衝擊而來。
她被迫離開生活了19年的家門,上了一年的大學也被迫停學,父親的生意徹底失敗,全家遷往一處簡陋的地方待著,她出外打工,賺取微薄的工資養活兩老。一切都那麼突然,令人措手不及,匆忙的離開,望著被封鎖了的門,心裡惦記著那札信件,全部都是他從法國寄回來的。以後,不會再讀到了,一切的一切,將永遠鎖在裡面,那扇門,永遠無法再打開了。
世事總是這樣陰差陽錯,當她離開時,正是他寄信回來告訴她說已遷居新址,而她在安頓好家人之後去信給他,告訴他自己目前的狀況是寄人籬下,希望他幫助她渡過困境。當然,他也收不到這封信了。
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,彼此都以為對方已變心,他在心灰意冷之下,過了幾年也結了婚。
她,卻艱難地繼續在困境中掙扎,父母不堪這次打擊,從此一病不起,沒多久便雙雙離世。
她雖然從此放下沉重的擔子,可是,心更感孤單了。
20年後,就在她已漸漸習慣了這份孤單時,有人捎來消息說他回來了。
果然,在一個早上她正準備上班時,接到他的電,他們訂下了約會。
見面時,彼此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,只是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。
最後還是他先打破沉默:“這些年妳過得可好?”
“好。”她回答得有點不自然。到底分隔了20年,現在剩下的就只一聲“HI,你好?”
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,好像要把20年的時間追回來。
“20年,我們……都老了!”她感慨地回避他的目光。
“不,妳仍是以前的樣子,我記憶中的樣子。”
“這些年,你過得怎樣?還好吧?”她怯生生地問。
“妳指哪方面?物質或是心靈?”
不知怎地,她開始覺得有勇氣迎接他的眼光。於是把視線停在他臉上,帶著研究地巡視著。這張臉仍是一張很帥氣的臉,不過,卻略顯滄桑。
“兩方面吧!”她說。
就這樣打開了話匣子,衝破了初見時的不自然。他說,他的藝術家之夢在大二那年就幻滅了。因為父親的生意倒閉,沒能力再供給他學費和生活費,所以他要出去偷偷做非法勞工。過了5年,母親幾經困難才到達法國與他團聚,也帶來一筆錢。父親在生意倒閉後不堪一擊,生病過世了。後來他就用這筆錢和朋友湊股做紅酒生意,經濟穩定後也寄了很多信日回來打算接她過去,但總是被退回。他以為她也離開到外國結婚了,於是心灰意冷之下,與一個法國女孩結婚,婚後才發覺異國戀情很難維持,便離了婚。最近碰到一個從越南出去的朋友,吃飯時提起了她,對方說有她的電話,給了他,並告知他,她已在胡志明市生活,沒有再回鄉,怪不得他多次向同學和鄰居打聽都得不到結果。
“妳呢?這些年過得好嗎?”他接著問她。
“你問過兩次了,”她故作輕鬆地笑起來:“都過去了,不提也罷。我的日子很平凡,不及你的精彩。”
“很抱歉,這些年來的路讓妳一個人走,可不可以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?”他充滿誠懇地說。
“不要說抱歉,過去的事,誰也料不到。不是說了嗎?一切都是陰差陽錯。”她轉過臉去看窗外,外面陽光燦爛,就像二十年前他離開時的天氣。怎麼一晃眼就20年?時間的步伐很快啊,快得令人幾乎跟不上,回憶又像電影般一幕幕放映,她彷彿又看到了過去,看到了山坡,看到了獵屋,看到了臨別的擁抱。
……
不知過了多久,當她回過頭來,只見他在一張紙上畫著一個人頭素描。
“好了,送給妳。”他把那張畫放在她面前。
她拿起一看,畫裡的人竟然是自己!
她很愕然地抬頭望著他。
他說,自從經商之後,已沒有再畫畫。不過,卻像“小李飛刀”裡的李尋歡,手裡永遠用一把小刀在刻一個女人的頭像,卻永遠沒有一次是刻完的。他和李尋歡做的是同一件事,只不過,李尋歡用刀刻,他用筆畫。當然,他也是同樣地,永遠都未正式完成這幅畫。
想不到,今天他終於完成了,他一直想捕捉的那個神韻終於捕捉到了。
剎那間,她的眼眶注滿淚水,伸出手去覆在他的手上面。那是一雙可以重新給她幸福的手。
原來這些年來,她並不孤單,有一個人在天涯海角默默的惦記著她。
“我比他厲害,我成功了,是不是?”他興奮地緊緊抓住她的手:
“讓我們重新開始,我要追回20年的空白,我要帶妳去奧賽美術館看梵谷的自畫像,看畢加索的提著花籃的女孩,去看凱旋門,去看塞納河,萊茵河……”
“法國……一定是一個很精彩的國家。”她充滿期待地說。
“是啊,海明威說過,假如你夠幸運,在年輕時住過巴黎,那麼不論未來你在哪裡,巴黎將永遠跟著你,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。”
“還要去香榭麗舍大道!我--是不是很貪心?”她越說越興奮,彷彿此刻已置身巴黎街頭。
“不會,妳並不貪心。但我現在只想去拜訪一下我們當年的獵屋。”他意味深長地說。
“埋單吧!”她把手抽回,將畫紙放在手袋。
他莫名地看著她。
“不是說要去看獵屋嗎?那還不埋單?”她調皮的笑。
“是的,埋單。不只埋這張單,也是時候埋另一張單了。”
“那一張單?”輪到她不明白了。
“獵屋那張單,我以前說了要買一間獵屋送給妳的,妳不是忘了吧?”他認真地告訴她。
“走吧!再不走沒有回鄉的班車那就什麼屋也看不到了。”
步出餐廳,他牽起她的手往車站走去。
彼此的心都知道,這是一生的牽手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