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大約10歲時,我在堤岸復興小學唸書。有個星期六下午放假,相約幾位同學一齊搭巴士去遊玩,俗稱“遊車河”。我們經堤岸基隆茶室門前那個巴士站起行,一直搭到西貢新街市巴士總站,全程10公里左右。當我們上車後,巴士發出馬達聲啟行時,大家相顧著歡呼起來,直至終站,馬達聲方停止,我們才若有所失地下車。在西貢熱鬧的街道步行遊覽了半天,再登上巴士回歸,等到馬達聲響起時,大家口中又發出歡呼怪叫我拍手。返抵出發站,馬達聲不用響了,我們身上的錢也差不多用光,大家在車上流連了一會兒,然後惘然地下車各自回家。那時,真希望馬達聲一直響著,長伴我們過著快樂的時光。
青年時,在強迫軍役制度下,我無奈地投身美國特種降傘部隊去當僱傭兵。離家時,先由友人用摩托車載我由堤岸家中至西貢美軍總部報到,然後轉乘軍車出機場,再乘軍機飛到越南中部峴港市前方。離開家門之前,友人發動了摩托車的馬達,等候我上車。我望著祖母的淚眼,一時不忍離去,看到這種情況,友人不好意思出言叫我上車,但因時間的關係,他只好加強馬達聲來催促,那時的馬達聲,聲聲淒涼聲聲急,使我畢生難忘。
在戰場上,有一次,我們經過一場激戰之後,雙方都有傷亡,受傷的弟兄,我們迅速地將其傷口包紮好,已故的,就把其屍體放進一個載屍袋裡,等候直升機載他們回去。不多時,直升機的馬達聲由天上傳來,漸漸地聲音擴大,跟著機身降落在陣地上,我們立即將傷亡的弟兄抬進機內,一切安置妥當後,直升機便再度升空離去。馬達聲很快地在天空消失,那時的馬達聲,彷彿似剛才陣亡的生命,瞬息即逝。
1978年7月我乘小船離開越南去香港,當小船駛出漫無邊際的茫芒大海中,馬達聲響徹海面,那時的馬達聲,聲聲入耳,聲聲震撼人心。
在香港居住了9個月,我得到西德政府收容來法蘭克福市定居,飛機抵法蘭克福機場的那天,步出綠色通道,天上下著淒淒細雨,好像為我這個無國無家的人流淚。跟隨著那位接我去暫居中心的德國人上車,他還未發動車上的馬達時,我冒昧地用一句英語問他:“這裡可有中文學校?”誰知他呆了一陣後用英語回答說:“沒有。”跟著開動汽車馬達向前走,我心裡暗想,這個國家連中文學校都沒有,可想而知華人一定少的可憐。想到自己日後就要在此地過一生,我不禁黯然神傷。車繼續向前走,那時,我無心欣賞窗外風光,呆坐沉思,浮想連翩。耳也只聽到馬達聲轟鳴,聲聲令我惆悵,聲聲令我心酸。
不知不覺在德國居住了40多年,在這段漫長的日子裡,無論是春夏秋冬,天冷地熱,每天開車上班下班時,長伴我一起走在生活路上的是汽車馬達聲,它如泣如訴,聲聲嘆息著人聲的無奈,聲聲仿似一個無國遺民在異鄉過著淒涼歲月的哭聲。
馬達聲終於在胡志明市西區車站停下來,我的思潮亦立即中斷,安頓一下自己心中紊亂的情緒,隨手提著行李箱走出車廂,下車後,我站在平地上深吸一口新鮮空氣,再融入穿梭來往的人群之中。此時,有誰知道,我這個天涯游子剛才在車上有過這般痛苦的回憶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