咖啡店是他在街上閒逛時偶然發現的,客人不多,環境清靜,他便約了她在這裡見面,她沒有回覆,他發給她的短訊從來沒收到回覆,他並不感意外,至少她沒把他封鎖,已經很好了。
這些年她母親是怎麼跟她說的?他雖不知道,但想像得出來,不外是說他在外國認識了別的女人吧。他不錯是認識了別的女人,但那是在和她母親分手之後,是他們分手導致的結果,不是原因。
真正分手的原因,在發給她的短訊中他從來沒提起過。他絕口不說那些昔日的恩怨,他對自己的書寫沒有把握,擔心用文字會交代得不清楚,最好還是彼此面對面,他把一切說出來,她有疑惑的地方可以直接提問,所以他耐心地等了這麼久,才從外國回來,要看著她的眼睛,告訴她:事情,不是你想像的那樣。
事情本來就像他們想像那樣進行,他到了外國後,努力工作掙錢,然後把她們母女接過去團聚。因為教育程度不高,又受到語言的限制,他最初只能找到一些付最低時薪的工作,每月從微薄的收入中扣除房租伙食等日常開支,省下的錢就給她們母女寄個小包裹,都是些容易賣錢的布料藥物等,這樣一來他就沒有什麼閒錢了,假期也只好呆在家裡,企盼著能早點一家團圓。憑著這一點企盼,他在異國熬過了最初的幾年。
閒著沒事他就給她寫信,告訴她工作如何勞累,告訴她異鄉的日子如何苦悶,告訴她美麗的雪景背後其實是零下幾十度的嚴寒、是濕滑難行的道路、是需要清理的積雪,還有就是下午4點天就開始黑了的漫漫冬夜……。不知是不是這樣的描述把她嚇怕了,她在回信中提出了荒誕的建議:出國的事先不要談,讓她們母女繼續留在原居地,至少等到女兒長大一點,再決定要不要出國。
他閱信大驚,仔細問清楚之後才明白:她的意思是不打算出國了,她們母女可以靠他寄回來的包裹過日子,賣掉那些布料藥物有了錢,她還可以搞點小生意做做,過幾年環境好轉,他甚至可以回國和她們團聚……
他搞清楚了她的意思,卻無法理解:你們不出來,我一個人跑出來幹嗎?他花了幾個晚上寫了一封長信,詳細為她分析說明,但她顯然沒把他的話聽進去,互相通了幾封雙方火氣都不小的信之後,她索性不再回信,直到好幾個月後他寄回去的信陸續被退回來,他才知道:她已經帶著女兒搬 走了。
他又急又怒,她不願意和他同甘共苦,他不為之惜,但把女兒也帶走就太過分了,只是礙於當時的客觀環境,他不能馬上回來,在國內又沒有家人可以替他追查她們的下落,而且也是客觀環境使然,人人自顧不暇,沒人有餘裕插手管他的家務事,他空有滿腔悲憤,卻是無法可施。
如是者幾十年過去了。他仍然需要在冬天忍受零下的嚴寒、濕滑的道路、頑強不肯融化的積雪,但也學會享受春回大地的喜悅、享受太陽遲遲不願下山的夏日、享受秋風乍起的颯爽……,只是他再也沒有機會告訴她、告訴他們的女 兒了。
拜網絡之便,他在垂暮之年終於在社交網上找到了女兒的帳號。從她零星透露的生活碎片之中,他知道她母親已去世,也輾轉從朋友處得知,當年是她認識了另一個男人,才決定放棄和他到國外打拼的,他也這樣懷疑過,所以並不太意外,如今他只想和女兒見一面,說清楚前因後果,女兒要是不肯相信,也沒有辦法了。
他挑了這個咖啡店作為見面的地點,但他想:女兒不一定會來,就算要來,多半也會先在附近觀望,等他進了咖啡店自己才現身,而附近就只有馬路對面的麥當勞能看到咖啡店的情形,反之亦然,咖啡店也是觀察麥當勞最好的角度,因此他約了女兒在麥當勞見面,他猜測女兒必定會提早來到,並且在馬路對面的這家咖啡店等著他出現,螳螂捕蟬。
螳螂卻不知道背後還有黃雀,他在咖啡店隱蔽的角落,看著女兒一如他所預料的推門進來,找了個可以看到麥當勞的位子,沒有看他一眼,但他仍然拉低了鴨舌帽的帽沿,看看時間,距離約定的兩點還有20分鐘,不急,他可以先複習一遍待會兒要對她說的話。
他看著女兒的側臉,眼睛和鼻子都像她媽媽,臉型剛毅的線條則有一點點他年輕時的輪廓。希望她是個理性的人,不會對他持主觀的抗拒,能平心靜氣地聽他說他的故事,她從來沒聽過的故事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