緣 盡
當年,兩人都在工廠打工,口袋裡也沒幾文錢,放了工,晚上就騎一輛殘舊的腳踏車,在西貢的街道到處逛,累了,就停在河邊吹吹風,看看滿天繁星。
像所有熱戀中的男女一樣,編織將來的美夢。但,每次提到將來,她都覺得沒有真實感。似乎是一種直覺,她預感他們之間沒有將來。
有時候,他們也會在九龍酒店對開的公園坐下閒聊。那時候旅遊業不發達,西貢的夜晚很寂靜,只有稀疏的人流,酒店的生意很黯淡,客人也寥寥可數,全是外國人,本地人消費不起。
她很喜歡酒店擺設在門外的三輪車式座位,很有氣氛。她對他說,希望有一天他們也可以坐在那些三輪車上,喝杯咖啡,聊聊往事。
他說,一定可以,待他去到外國賺到錢,一定回來帶她進去酒店吃一頓燭光晚餐,然後在三輪車上喝杯咖啡,吹著晚風,談著往事。賺到錢之後,他可以讓很多夢想中的計劃實現,可以給她很幸福的生活。
她有點不滿地問,一定要去外國才賺到錢嗎?
他肯定地說,當然,留在這裡打一份收入低微的工,連維持起碼的生活也不夠,還談什麼夢想?我們還要結婚,還要養孩子,孩子長大後也要教育費,這全部都要錢。我就是因為家貧沒能力上大學,我不想我的孩子步我後塵,將來我的孩子一定要上大學!
但,外國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適應的,也未必像你想像中遍地黃金,到時候你失望,已經沒有回頭路。
她說。
妳的眼光太短淺,只看到目前。不錯,分離是痛苦,可是,妳為什麼不想像一下重逢的喜悅?將來我成功後我們在外國一起建立幸福的家庭,那豈不是要比留在這裡好得多?如果現在結婚,經濟沒有基礎,婚後有了孩子,天天為奶粉錢攪盡腦汁,三餐 不繼,吃完這餐憂下一餐,這樣的生活怎 樣過?
他愈說愈激動。
她心裡暗嘆了一口氣。
怎麼現實與夢相差那麼遠?
她反問他,那你為什麼又不從另一個角度去看?都說黎明前的時刻最黑暗,挨過目前的艱辛,將來就有希望。
他用不屑討論的語氣結束這場討論,他看著她,眼光竟是冷冷的,他說她愛情小說看得太多了,不知道現實的真相如何殘酷,也因為她家境太富有,不曉得饑餓是什麼滋味,所以整天在做夢。
她沉默著,無言地仰起頭來滿天繁星。
每次討論到將來,都因為彼此觀點不同而鬧到不歡而散,已不是第一次了。
她已經習慣。
習慣這份無奈。
他們走在一起,就像大小姐與窮小子。環境的懸殊令他們之間似乎隔著一條鴻溝。她出身富裕的家庭,在金錢上從不斤斤計較,不在乎錢財,她常說金錢不代表一切,有錢,不代表擁有世界。他卻不承認這套理論,他認為有錢就有全部,包括幸福。也常笑她小說看得太多,無知地相信愛情的價值高過麵包。
很多次她想過放手,但他們之間仍有很多共通點,令她不忍離去。
雖然她多次向他提示,她千金小姐的身份早已過去,現在的她和他一樣,身無分文,在工廠裡打工,挨更抵夜過日子,但他卻根深蒂固地認為她仍然是過去的她。
他對出國抱有非常大的夢想,甚至很肯定地說,外國的月亮不一定比較圓,但看起來一定也比較亮。這也怪不得他,那年代,移民的浪潮正洶湧,已經到達國外的朋友一封又一封報平安的信,及信內描述當地各樣的移民福利,就像一塊磁力板,把他深深的吸引住,加上朋友們對他的鼓勵--他畢業於英專學校,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,找工作更勝他們一籌,既然他們連ABC都不認識也找到工作,他為什麼不?
於是他對出去闖的夢想,更是雄心萬丈。
終於有一天,分離的時刻已來臨。
“可以不走嗎?”她想問。但,知道問也是多餘,事實已擺在眼前,只好流著淚 接受。
“別哭,離開妳我也很難過,但環境迫成,只有出去才能闖出一條路。我答應妳,無論去到哪一個國家,我都呈報妳是我的妻子,將來擔保妳過去。五年來,妳為我犧牲不少,我會記得,永遠不會辜負妳的。”
他不斷地安慰她。
她除了哭,已說不出一句話。
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只戒指說,這是他惟一的儲蓄了,就留給她作日後若生活遇上困難可以拿去變賣,他在外待一切安排好, 找到工作就會匯錢回來,到時她就不用挨 苦了。
他描繪出一片前途光明的景象,但她卻感受不到它的真實。她拒絕接受戒指,把它放回口袋,“你拿著,你比我更需要它。去到外地,打封電報也要錢。”
臨別的時刻總是很短,他看看手錶說時候到了,他要走了。
牽了5年的手,終於要放下。在她淚眼模糊中,他轉身離去。
她站在露台,懷著沉重的心情,目送他的背影漸漸遠去,最後消失在拐彎處。
她有種莫名的預感,這是最後的一次 送別。
不知是哪家鄰居在播放音樂,一陣幽怨的歌聲在空氣中迴盪:
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,
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後要歸去,
三餐一宿也共一雙,到底會是誰……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