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偏愛《賀新郎》這個詞牌。從上引劉過填的這半闕可以看出，這是屬於比較慷慨激昂的調子，和水調歌頭、滿江紅、沁園春等相類，有異於浣溪紗、蝶戀花、西江月等輕柔的小調。今天我們雖然已不知道宋詞是怎麼唱的（但可以肯定絕不是鄧麗君《但願人長久》那樣唱法），從歌詞中還是可以感受到不同詞牌的不同旋律。我讀過不少闕《賀新郎》，除了劉過，還有辛棄疾、張元幹、蔣捷、盧祖皋……，反覆吟誦之後，發現詞句中有某些字詞出現的頻率很高。
這些幾乎在每一首《賀新郎》都會出現的字詞，是“萬”，或“萬里”：“滄波萬頃，月流煙渚”“九地黃流亂注，聚萬落千村狐兔” “萬里西風吹客鬢，把菱花自笑人憔悴”“向河梁，回頭萬里，故人長絕”“萬里江山知何處，回首對床夜語”“馬上離愁三萬里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” “萬里江南吹簫恨，恨參差白雁橫天杪”“白髮空垂三千丈，一笑人間萬事”“萬里乾坤清絕處，付與漁翁釣叟” “雲萬疊，寸心遠”……這些字詞，和慷慨激昂的調子是否有著某種關聯呢？換言之，是不是“萬”“萬里”這些日常不輕易用到的巨大量詞，是不是因為這些個“萬里江山”“萬里乾坤” “滄波萬頃”“人間萬事”的字句，才構成了《賀新郎》的沉鬱悲壯？
顯然是的。詞這個體裁剛剛出現的時候被稱為“詩餘”，被視為附屬於詩的一種文體，在唐宋之間的五代“花間派”，詞給人的印象是柔媚、婉約、清新或濃艷，總之和沉鬱悲壯扯不上關係；但“詞至後主而眼界始大、感慨遂深”（王國維語），指的是李後主在亡國之後所寫的那些詞，而這一批作品的第一首，當是《破陣子》，一落筆就是“四十年來家國、三千里地山河”，此一轉變，可以用“乘以無限大”概括之：把時間拉長、空間推廣，無限擴展之後，那氣勢就出來了。三千里雖然比不上萬里，但已算得上一個相當巨大的距離或面積，從這時開始，詞的題材不再僅限於兒女私情、傷春悲秋，也可以寫一些家國感懷的大題目了，詞終於獨立出來，成為可以和詩分庭抗禮的一個體裁。
“乘以無限大”，或者我們較熟悉的說法“從量變到質變”，巨大如天文數字的運用，令文字出現雄壯的氣勢，並非詞才開始的實驗，唐詩就已經有了，甚至遠一點的木蘭辭，也有“萬里赴戎機，關山度若飛”的句子；唐詩中這一類的詩句更是不少：“長風幾萬里，吹度玉門關”“秦時明月漢時關，萬里長征人未還”“三春白雪歸青塚，萬里黃河繞黑山”……寫的多是塞外的景色，令人聯想起黃沙、戍邊、征戰……於是悲壯的情緒油然而生。
詞到了宋代，有了豪放派和婉約派的分別，豪放派的代表人物是蘇東坡。也許不甘於被貼上豪放的標籤吧，蘇東坡有時也放下鐵板銅琶，寫了一些婉約的詞，其中一首是《水龍吟》，這是詠物詞，所詠之物是楊花，其詞果然也柔媚婉約：“似花還似非花，也無人惜從教墜。拋家傍路，思量卻是，無情有思。縈損柔腸，困酣嬌眼，欲開還閉……”但接下來的一句卻透露了東坡豪放的本質：“夢隨風萬里，尋郎去處，又還被、鶯呼起”。
令東坡露出原形的，正是“萬里”二字。有論者便指出：“夢隨風萬里”一出，楊花的氣魄、格局就猛地大起來了……“夢隨風散也”不好麼？楊花如此輕薄，何庸萬里為？（張大春，《小說稗類》）豪放的蘇東坡，往往不需借用“萬里”這樣的天文數字（在一千多年前“萬”已算是天文數字了）來達到“無限大”的效果。《水調歌頭》一開頭就寫“明月幾時有，把酒問青天”，從作者身處的人間到茫茫無盡的青天，是空間被推至無限大；緊跟著“不知天上宮闕，今夕是何年”，從今夕到游移不定的何年，是時間被伸展至無限大。空間和時間都被擴展至無限大之後，詩人便得以在其間起舞弄清影，來去自如了。
用“乘以無限大”的手法來加強作品的深度，也不止於詩詞歌賦等韻文。我讀過一篇外文翻譯的科幻小說，情節很普通：一對夫婦離了婚，沒有爭取到撫養權的前夫，一怒之下把女兒拐走，這是常見的社會新聞，小說接下來寫小孩的母親怎樣追查前夫和女兒的下落，結果在警方的協助下查到他們可能已登上了一艘太空船，航向幾十光年外的一個星系。和蘇東坡的“夢隨風萬里”一樣，幾十光年的天文數字一出來，小說的格局就“猛地大起來了”，傷心的母親決定也登上另一艘太空船，把女兒找回來。
但這不只是穿州過省而已，而是穿越茫茫無涯的宇宙太空，首先她必須把自己冷藏，度過幾十光年的漫長旅程之後再醒過來。即使能如願找到女兒，回程時也要經過同樣的程序但她有沒有必要再回到地球來呢？這一去一來，人世間已不知歷經幾世幾劫，她認識的人當然都早已作古，就連地球本身也不知還存不存在……更不要說如果警方的線索是錯誤的，她就白跑一趟了。以光年計的旅程，去，還是不去？一宗尋常的社會新聞，時間和空間被推展至無限大之後，忽然就有了不一樣的格局和氣勢，讀者彷彿被迫著面對無限深遠的宇宙，被迫著去思考生死、抉擇之類的大問題。
這也正是文學作品之所以動人的地方◆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