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一定要好好說明一下,對讀者有個交代!”她說:“小說寫得這樣隱晦,沒有解釋,誰看得懂?”
朋友所說的,是我最近在文藝版發表的兩篇微型小說,我自己倒不覺得有多麼隱晦,我聽資深小說家說過:不要低估讀者的能力,作品寫完了,就任由讀者自行詮釋,作者不應再多加說明,更沒必要交代什麼,而且自己跑出來談自己的作品總有點怪怪的,不過我的朋友十分堅持,我也只好勉為其難說兩句吧。
先說第一篇,“錯過”(刊登於11月2日文藝版)。
這篇小說寫一男子偶然來到和前女友談戀愛時常泡的咖啡店,咖啡店和過去一樣沒什麼客人,他小坐片刻後離開,但讀者隨即發現,他離開後他的前女友就來了,而咖啡店裡唯一另一位男客,正是她的新男友。這樣簡單的情節,仍然有令作者傷腦筋的地方:泡咖啡店總不會咖啡一喝完就走人的,但我又必須要讓“他”在前女友出現之前離開,於是做了這樣的安排:他剛喝完咖啡,店主就把帳單送上來,他有點愕然,但猜想“也許店主搞錯了?也許他剛剛舉起手掠頭 髮還是什麼,店主以為他招手 要帳單?……但他懶得解釋, 他本來也沒打算坐太久,還有別的事要辦,咖啡也喝完了,走就走吧。”
也許真的是店主弄錯了,令他們倆擦肩而過,但另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是:店主認出他(他們以前常常來,而且店裡客人一向不多),也知道店裡另一個客人是他前女友的新男友,所以刻意先把帳單給他,催他離開,免得兩人撞上了尷尬(甚至還可能擔心兩個男的發生衝突,砸了店裡的東西 )。這樣的設計,因為敘事觀點、微型小說篇幅的限制,不能寫得太明顯,也誠如我朋友說的,未必人人能看出來,沒看出來也不要緊,只當這對 男女的擦肩而過是冥冥中的安排,但如果看出來了,就另有一種感悟:原來一般所謂“冥冥中的安排”,可能也有人為的因素在內。
另一篇“賀新郎” (12月6日文藝版),以一年輕女性的第一人稱觀點,寫“我”的舅舅和他的一位莫逆之交雄叔,兩人相識多年,雄叔去了加拿大,仍時時寄包裹回來給舅舅,還順便送點小禮物給年幼的“我”。雄叔和舅舅各自成了家,舅舅的婚姻只維持了一兩年,雄叔則不時攜妻兒回來探親,和舅舅喝啤酒、聊他們的文青歲月。然後舅舅患了末期肝癌,臨終前整理了自己的私人物件,燒掉一大批舊信……。這篇小說讀起來像一篇悼亡的散文,但其實另有一隱藏的訊息,關鍵就是標題的“賀新郎”這首詞(所以小說的標題是很重要的)。
小說中“我”在幫助舅舅處理舊物時,發現了一張舅舅結婚時雄叔寄給他的賀卡,裡面夾著一張手抄的賀新郎詞,“這闕詞我讀過,作者是清朝的陳維崧,之所以記得,因為詞牌曲牌通常都和詞曲的內容沒有關係,只有這一首,詞牌是賀新郎,內容也是賀新郎,是陳維崧祝賀好友徐紫雲新婚而寫的,我覺得有意思,因此記住了。”同時也引用了這首詞的開頭幾句,也的確是一般喜宴的描寫,但關鍵在後面沒有引錄的部分,尤其是下半闕。原詞如下:
小酌荼蘼釀。喜今朝,釵光鬢影,燈前滉漾。隔著屏風喧笑語,報到雀翅初上。又悄把、檀奴偷相,撲朔雌雄渾不辨,但臨風私取春弓量。送爾去,揭鴛帳。六年孤館相偎傍。最難忘,紅蕤枕畔,淚花輕颺。了爾一生花燭事,宛轉婦隨夫唱。努力做、槀砧模樣。只我羅衾寒似鐵,擁桃笙難得紗窗亮。休為我,再惆悵。
很明顯,陳維崧和徐紫雲是同性戀人,陳叮囑當新郎的徐:婚後要好好扮演俗世所期望於他的丈夫角色,不要再惦記著我了。這樣深情的句子,就是異性戀者也未必寫得出來。小說中雄叔在祝賀舅舅新婚時抄了這首詞給他,含意自是不言而喻。“我”看了這首詞就明白了,所以“不勝唏噓”,跟著就問舅舅要不要用視像電話見雄叔(最後)一面……。算一算,舅舅和雄叔應該都有五十多或六十多歲了,在他們的年代,這樣的感情是不可能公開的,舅舅也只有將之永遠埋藏,在臨終前將舊物付之一炬,燒掉即使是最親的家人也“從來沒有機會認識的一部份的他”。
小說寫作有所謂的“冰山理論”,是由海明威提出的,主張小說應該像冰山那樣,作者只描寫露出水面的十分之一二,其餘隱藏在水面下的那大部分,要靠讀者自己去揣摩、發現、補充。我這兩篇小說算是冰山理論的小小實踐,讀者不能只看其表面的文字,更要看出字裡行間作者沒有明言的地方(有時還得做點功課,例如上網搜索小說中沒有的賀新郎原詞)。
我過去從沒有發表過什麼作品,今年因為疫情影響,有了一點餘暇,便寫了幾篇東西打發時間,正好碰上文藝版改版,增加了篇幅,所以有機會刊出。以上是我一點小小的寫作心得,拿出來跟文藝版的作者讀者們分享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