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聽了一會,發覺兩個陌生人自己交談時說的是華語,便走上前,拍拍一個鄰居的肩膀,示意他讓開,然後他擠進去,問被圍在中間的年輕人:“你們,要找人?”
聽到他會說他們的語言,年輕人大喜過望,忙不迭地點頭:“可是我們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地址……”
“什麼地址,拿來看看?”
接過年輕人遞來的紙條,上面寫著的街名是他們這條街沒錯,但門牌是403巷之259號。
“我們找來找去,都沒有403巷,”年輕人說:“這裡是401巷……”
“是的,”他說:“這一區的地址號碼,十幾年前重新整理過了,401巷就是以前的403巷,至於這個259號……”
他的目光落在年輕人身旁帶著防曬寬邊草帽的女孩身上,忽然住了口。
“259號怎麼樣?是哪一戶?”
“你們是一起的?”他不答反問。
“這是我妹。” 年輕人說:“我們要找的是……”
“259號,我知道。”他搔搔頭皮:“這事說來話長,我們到外面喝杯咖啡慢慢談。”
在咖啡店坐下來,他為他們每人叫了杯冰咖啡:“這樣的高溫,很不習慣吧?來杯冰咖啡最適合不過了。”
“是呀,”女孩把草帽放在桌子上:“雖然戴了帽子,但作用不大,擋得住頭臉,手臂上還是被曬到,這熱帶的陽光就像刀子似的,皮膚痛得像裂開一樣。”
她哥哥卻急不及待地要轉入正題:“401巷是以前的403巷,這沒錯嗎?”
“沒錯,舊的門牌號碼可能是殖民地時期制定的,這麼多年來,新的房子蓋起來,舊的拆掉,連帶門牌號碼也變得亂七八糟的,尤其是彎來彎去的巷子裡,兩間貼在一起的房子,可能就屬於兩條不同的巷子、有兩個不同的街名……,整頓過之後就有系統多了。”
“那麼259號的房子也還在吧?”
“當然還在,不過也不是259號了,他們在我的斜對面,我現在是17號,所以他們是14號。只是,”他頓了頓:“你們要找的人已經不住在那裡了。現在這家人大概10、11或12年前才搬進來的。”
年輕人和她妹妹對望一眼,兩人都是一臉迷惑:“你知道我們要找誰?”
他笑笑:“你們是台灣地區來的吧?”
坐在他對面的兄妹倆一起點頭。他說:“這就對了。以前259號那家人,有個女兒嫁了去台灣。”他指著女孩:“你長得跟她一模一樣。”
“人人都這麼說。”女孩笑起來,露出一只虎牙。
“時間真快,你們都這麼大了……有將近30年了吧?”
“27年。”
“27年。”他點點頭:“你媽媽現在怎樣了?”
“她去世了,心臟病,去年的事。”
“啊……”他喝一口咖啡:“世事無常啊真是,她才這麼年輕……”
“就是啊,誰想得到呢,事先也沒有任何朕兆。”
“這些年在台灣,她好像一直沒回來過?”
年輕人搖搖頭:“所以我們也不知道她娘家還有些什麼人,直到整理她的遺物,才發現有一份舊的戶籍影印本,應該是當年她帶著過台灣的。”
年輕人拿出一個檔案夾,從一疊文件中取出陳舊的影印本,地址一欄,不但門牌號碼是舊的,連行政區也還是十六坊,現在已改為第五坊了。
“你們的越南話,都是跟媽媽學的?”
“是的,小時候學校還沒有母語班,她就自己來教我們。”年輕人在影印的文件上指點著:“從戶籍本上我們才知道除了外祖父母之外,還有一個舅舅一個阿姨,便想著過來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們……”
“你媽媽……你們知道她為什麼不再回來?”
“她很少提到老家的事,我們也不是很清楚。”
“她爸爸--也就是你們的外公;他是個賭鬼,當年欠了 一屁股賭債,便找上了婚姻仲介,靠妳媽媽的那些禮金來還 債的。你媽媽因此很不能原諒你外公。”
“是這樣啊,”年輕人搖搖頭:“那就難怪了……。還有,另一個原因,可能是外公拆散了她和她的男朋友吧?”
“男朋友?”他訝然:“你怎麼知道她有男朋友?”
年輕人從那疊文件中抽出一個航空信封:“她的遺物中還有這封信,從內容來看,是她男朋友寫給她的,就在她剛剛到台灣之後,不過也只有這一封。”
從航空信封撕開的邊沿露出裡面的信紙,厚厚一疊,也不知多少張信紙,都微微泛黃了,小心地收藏了幾十年的戀人絮語,在當事人倉猝過世後成為一種考古的證據,證明她活過,證明她愛過、也被愛過。
“我也查過了地址,發現這條街就在附近,但號碼更複雜了,我看看……”年輕人讀著信封上的回郵地址:“279巷之608之32……,這巷子也是找不到了,真是滄海桑田啊。”
“你們的外公外婆,我不知道是不是還在世,舅舅和阿姨也不清楚搬到哪裡去了,不過要是有機會碰到他們的話,我會告訴他們的。”
“那就麻煩你了。我留下我的手機號碼,有什麼消息可以跟我聯絡。”
“這些年在台灣,你媽媽過得好麼?” 他把年輕人的名字號碼存在自己的手機裡,邊隨口問。
“我爸爸一家人都待她很好,相處融洽,她常常做一些越南食品,大家都很喜歡吃。”
“嗯,我記得她的手藝是很不錯的。”
兄妹倆告別前,他又跟女孩說:“你真的很像你媽媽,尤其是笑的時候。”
他的咖啡已喝完了,杯子裡還有一點冰塊,他倒了半杯茶進去,今天本來很忙,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,但他只想繼續一個人坐在這裡。27年了啊,她去了台灣後他寫過信給她,她也很快就回了信,措辭堅決而冷靜,她告訴他:不要再跟她聯絡了,這雖然不是她原本要過的生活,但既然已經這樣了,她會接受現實,接受命運的安排,好好的過下去。
之後他再也沒有給她寫信,收到的回信也只有一封,信封上寫的是他以前的地址:279巷之608之32,從殖民地時期沿用下來的舊地址,和她的地址彷彿天南地北互不相干,連街名都不一樣,誰都不會想到實際上是同一條巷子裡斜對門的兩戶人家。
她的回信被他好好的收藏著,有一天說不定也會成為考古的證據,證明他活過,證明他愛過、也被愛過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