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管怎麼樣，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到這裡來了，所以我要盡情享受在這裡的每一分鐘。
最初發現這家咖啡店，那是３年前吧，覺得這裡人不多，環境清靜，當時我是有意把這裡當作工作室的，一開始真的是雄心勃勃，三天兩頭來這裡泡，要動筆寫我那本史詩巨構的小說，結果拖拖拉拉只寫了不到一萬字就停了下來，在咖啡店的時光大部分是發呆，或看外面街上的行人來往，常常一個字都沒寫，一天就這麼過去了，令我分心的原因主要是店裡的書櫃，誰開咖啡店還會在店裡擺個書櫃呢？來過幾次我才明白：書是讓客人喝咖啡時隨意拿來看的，沒看完要帶回家也沒關係，甚至帶回家看完了不還給咖啡店都無所謂。
那些書多半是文學類的，不乏名家作品，可見老闆的品味不俗，可惜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；寫作不暢順的時候我就到書櫃前翻翻，找本書來看，希望能啟發一下靈感，但一看就不能自拔，何況看了大師級的作品更令我自慚形穢，寫作當然是完全沒有進展，這段時間我勉強能完成的只是幾首短詩，以及兩三個短篇小說而已。
另一個稍微讓我分心的原因，是櫃台後面的小姊姊，尖尖的下巴，脾氣很好，說話細聲細氣的，她好像是老闆的什麼親戚，不是每天都在店裡，只有當老闆有事要辦，不能看店，才找她來當替工，她不在的時候我會有點失望，不能專心寫作，可她在的時候我還是心神不定，同樣不能專心寫作。我知道這和抱怨書櫃的書太好看一樣，都是為自己找藉口，何況那段時間我也不是沒有女朋友。
咖啡店於我的另一個功能，是約會女孩子的場所。在這段時間交往的有兩個，其中一個臉上有雀斑的和我比較談得來，本應有可能發展下去的，不過最後還是無疾而終，分手時我還有點依依不捨，只是當時以為自己還年輕，還會有很多機會，早知道這樣，我說什麼都會好把握她的。
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？錯過的都已經錯過了，我不可 能再見到她們，不能告訴她們什麼了。
這家咖啡店雖說客人不是很多，但我還是遇見過一些有意思的人，雖然從來沒和他們交談過，好像有個失智的老頭，三天兩頭來這裡坐，常常要店裡的人打電話叫他家人來領他回去；另外還有幾對情侶模樣的，我暗地裡觀察他們，為他們編造一些故事，也真的寫成幾個微型小說在報上發表；有一次我還碰上兩幫黑道的混混來這裡，好像要談判的樣子，害我那天咖啡都沒喝完就匆匆走了，幸好後來咖啡店也沒被他們砸掉。
我伸個懶腰，坐了大半天，該走了，外面的陽光很暖和，我推門而出，卻不捨得就這樣離開，在門外站著，看到咖啡店老闆走了出來，手上拿著３炷點燃了的線香。
咖啡店門前一棵行道樹周圍擺了一些鮮花，咖啡店老闆把香插在樹旁的泥土裡。一個多月前這裡發生了一宗致命車禍，除了鮮花，樹旁也有十字架和唸珠，都是陌生人擺放的，對不幸遇難的逝者略表哀悼，卻完全不理會逝者有沒有宗教信仰，我覺得很滑稽。
“這是車禍的現場嗎？”一個年輕女子不知何時悄悄走過來，站在彎腰插香的老闆旁邊，我只看到她的背影。
“是啊。”老闆直起腰：“今天七七。”
“我昨天才聽到消息。……你和死者很熟嗎？”
“沒有啦，常常來我這裡喝咖啡而已。你認識他？”
“和他一起喝過咖啡……你大概不記得我了。”
“要不要進來坐坐？”老闆可能不記得客人了，可沒有忘記自己是開咖啡店的，不會放過做生意的機會。
她點點頭，轉身跟著老闆進了咖啡店，坐在我以前常坐的位子，隔著玻璃窗，隔著站在玻璃窗前的我，她怔怔地看著行道樹邊的物件，半晌，一滴淚水緩緩流下，流過她臉上的雀斑。我的心一陣痛，很想進去抱著她，叫她不要傷心，但她已再看不見我，我也沒辦法再跟她說什麼了。
真的要走了，我在心裡向他們告別：再見，不知名的老闆，謝謝你美味的咖啡和書櫃裡的書；再見，臉上有雀斑的女孩，謝謝你還記得我、回來看我，為我流淚；再見，櫃台後面的小姊姊，可惜我們沒有機會好好認識彼此；再見，我那永遠沒完成的史詩巨構小說，反正寫出來也不會有人要讀；再見，所有留下鮮花、唸珠、十字架的陌生人，雖然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，還是要謝謝你們。再見，我真的要走了，再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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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後記】咖啡未涼
過去一年，《咖啡店的故事》在《文藝版》發表了20篇，但在使用“咖啡店的故事”作為系列標題之前，已有另一篇〈錯過〉，才是這個系列的濫觴，所以在《文藝版》發表的共是21篇，實際上我寫的不只此數，除了作為主要場景的咖啡店之外，其前身的店舖、馬路對面的旅行社、旅行社的前身……，甚至那個書櫃，都各有可寫的地方，只是《文藝版》的篇幅珍貴，其他10多篇未能刊出的，希望以後有機會透過別的管道跟讀者見面。
我們都喜歡喝咖啡，咖啡店無處不在，大小不等、格調不等、價位不等、咖啡好喝程度不等，人們在咖啡店約會、分手、爭吵、重逢、敘舊、回憶、寫作、看書、發呆、談生意……，每一個坐在咖啡店的人都有一個（通常不只一個）故事，甚至咖啡店、建築物本身，都有著等待人們去發掘的歷史，等待被述說的故事。
我過去很少寫極短篇，這是個練習的機會，小說是越華作者比較弱的一環，因此也是值得開墾、經營的一個文類，可惜本地文藝園地有限，有心寫小說的作者也缺乏實習的場所，如何為年輕作者製造有利條件、持開放的態度、鼓勵創作有厚度有深度的作品，是值得文化部門深思的。
《咖啡店的故事》已告一段落，但咖啡未涼，故事未完，有故事的人，又豈止是咖啡店的眾生而已？希望看到未來《文藝版》有更多小說創作出現，希望小說的寫作藝術更趨完善，讓讀者可以讀到更動人的故事◆
